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日本著名小说家大江健三郎2006年岁末曾为他的朋友和读者准备了一份礼物――一个装帧精美的黑色纸匣,醒目地写着“おかしな二人?”(中译为“奇怪的二人配”),内里装有此前陆续出版的《被偷换的孩子》、《愁容童子》和《别了,我的书!》。大江先生在内附的致辞中表示,“从我开始写作小说以
如果从1956年陆续发表的短篇小说《火山》和《黑色卡车》算起的话,截至2006年已达五十年。估计作者是从1957年春天发表的短篇小说《奇妙的工作》(芥川奖候补作品)算至2007年春天,从而得出这五十年的答案。至于作品中的二人组合,从1958年相继发表的短篇小说《饲育》(芥川奖获奖作品)和长篇小说《教养院少年》中就已经以“我”和“弟弟”的形式出现,并不断出现在其后的《万延元年的Football》等诸多作品里。
“奇怪的二人配”三部曲均以曾获国际大奖的老作家长江古义人与不同人物进行组合。在第一部长篇小说《被偷换的孩子》里,加注在原著封面题名旁的片假名表明,这个书名缘自于英语单词changeling。这是在欧洲各国、尤其在英格兰和苏格兰流传甚广的民间故事,说的是每当美丽的婴儿出生后,侏儒小鬼戈布林常常会用自己丑陋的孩子偷偷换走那美丽的婴儿。这个被留下来的丑孩子,便是changeling了。显然,在《被偷换的孩子》这个文本里,老作家长江古义人的组合对象、著名电影导演?吾良就是这样一个被形形色色的戈布林偷换走了的孩子。为了找回纯真、俊美、善良且多才多艺的吾良,古义人的妻子(也是吾良的妹妹)千?与酷似少年时代吾良的德国学生浦岛小姐合作,准备由已经怀孕的后者“为死去的孩子再生一个孩子。把死去的孩子所见所闻,所读的书,做的事都讲给他听……”在作品的结尾处,作者之所以借千?之口说出“决不让浦岛小姐的婴儿被千变万化的戈布林们偷走”、“忘却死去的人吧,连同活着的人也一起忘却!只将你的心扉,向尚未出生的孩子敞开!”,是因为在当下,人们都在不同程度上被戈布林盗走了纯真、美丽和质朴,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异化甚或污染,作者企望“尚未出生的孩子”为这个世界带来原本就应有的纯真、美丽和质朴,并且发誓“决不让浦岛小姐的婴儿被千变万化的戈布林们偷走”。
三部曲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愁容童子》题名所示的“愁容”,喻示在故乡“重新解读”《堂吉诃德》的主人公古义人如堂・吉诃德般为世间种种不平之事而愤懑忧虑;“童子”则是活跃在作者故乡传说(也不时出现在作者此前诸多作品)中的、“可以自由往来于时间和空间”的龟井铭助,一个每每转世投生后出现在暴动的山民和矿工等处于弱势的劳苦大众身边出谋划策的传奇少年。
这部小说始自妻子前往柏林照料已经产下婴儿的浦岛小姐期间,古义人遵循母亲遗训携长子阿亮回到家乡的十铺席新居。与他们一同在这里小住的,还有一位打算“围绕形成古义人小说背景的环境而撰写博士论文”的美国文化女性罗兹。在古义人携带自己的组合对象罗兹以及长子阿亮回到故乡,打算“希望具有方向性地探究步入老境后的人们所面临的生与死的问题”,并重新审视在故乡广为流传却少有官方记载的“童子”故事期间,却遭受到来自各方面――僵而不死的国家主义团体、神社所象征的根深蒂固的保守势力、甚嚣尘上的财阀、与古义人同时代的转向知识人、象征强势文化和话语暴力的当地媒体……的敌意。但文本内的古义人一如那位愁容骑士般不知妥协也不愿妥协,因而也就只能照例接二连三地受到肉体和精神上不同程度的伤害,最终在深度昏迷的病床上,借用日本著名作家中野重治的话语为这个如此伤害了他的世界进行祈祷――
曾彼此杀戮的人们,相互被杀的人们,宽恕吧!必须准备随时互相厮杀的幸存者们,宽恕吧!……曲子的这般静谧,似乎是因为人们曾流淌了那么许多的鲜血,才从这血泊之中生发而成的吧。不会再度发生这一切吧……与所有国家和民族概无关联,它不容任何分说,却又极为怜爱地……
当然,作者本人也清楚地知道,对记忆中的神话/传说进行叙述或重述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尤其在当下这个“人心在晦暗中徘徊”的“黑暗时代”。于是,早已成为少数派的民主主义作者开始考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选择――必要时去往彼界,化为诸多童子中的一人,在无际的时间和空间里努力复原被强势者/官方所改写、遮蔽甚或抹杀了的弱势者历史,以此与强势者所书写的不真实历史相抗衡。实际上,文本中的主人公长江古义人在弥留状态中正一步步地挨近那个世界。
这种毫不妥协的战斗性不仅反映在《愁容童子》等文本中那位堂・吉诃德一般的老知识分子身上,同样也反映在文本外的作家本人身上(当然,这同样是一对组合)。就在这部小说问世的翌年,时年69岁的大江先生偕同加藤周一、井上厦等各界著名人士组成九条会,强烈反对日本保守势力试图篡改和平宪法第九条,反对日本复活国家主义。值得欣慰的是,在这次实力悬殊的战斗中,来自森林中的这位愁容童子并不孤独,还有八位比他还要年长的童子/骑士陪同他一同义无返顾地发起了冲击。更值得欣慰的是,在这九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用自己的全部力量发出呐喊后,“教授九条会”、“科学家九条会”、“女性九条会”和“宗教者九条会”等声援组织如雨后春笋般在日本各地出现,相继发出要和平不要战争的呐喊。这种呐喊又与作者在“奇怪的二人配”三部曲中为人类和平以及和解所作的祈祷重合起来,组成了一个多声部的交响曲,在这个被强势者利用文化优势和媒体优势把持着话语权的世界往返回复。
《别了,我的书!》是三部曲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作者在该书日文版原著封面红色腰带上,意味深长地用醒目白色大字为我们表明的主旨“始自于绝望的希望!”这句话立刻就让我们联想到了鲁迅在八十年多前写下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等表述。这篇故事起始于在《愁容童子》中因参加模拟示威游行而身负重伤的长江古义人在医院里逐渐恢复、并邂逅儿时伙伴椿繁的故事。出院后,这位曾获某国际文学大奖的老作家来到避暑胜地北轻井泽的别墅休养,与美国圣地亚哥大学建筑系教授、在建筑界颇有名气的椿繁比邻而居。而古义人的组合对象椿繁则是“和同志们一起回到了日本,想要进行决定胜负的最后一搏。这最后一搏才是最大的目的”,并决定“把小说家老人作为闯入未来的编年史作者……也就是说,是作为书记员而录用的”,这是为了“大决战假如获得成功,全世界的读者很快就会通过阅读了解到发生在这个大都市的事件的完整形象……”在向古义人阐释“大决战”构想时,椿繁认为,“咱的构想是更为本源性的东西。当然,9・11恐怖事件与今后将要发生的事件是不可能不联系在一起的。那些事件在二十一世纪的初始阶段……咱认为会……各自独立,连续性地、每隔上一段时间便会发生。那一个个孤立的恐怖事件的意义会显得暧昧不清,然而作为整体,却会指示出方向性。也就是指示出历史!”
在小说的结尾处,作者意味深长地引述了早期作品中的一段话,叙述了原本想要杀狗却反被狗咬伤的打工学生所遭受的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伤害。这部早期作品,就是在法国作家皮埃尔・加斯卡尔的《野兽们》影响下,发表于1957年的《奇妙的工作》。这两部作品中都曾出现一种牧羊犬,不同的是,前作的牧羊犬在森林训练营中接受军犬训练,而后作的牧羊犬则被关在东京大学附属医院中等待打杀。据东京大学学者小森阳一教授考据,这种牧羊犬原本具有狼的血统,经过人类历经千百年的驯养,终于成为人类的朋友帮助牧羊。美军占领日本后也曾驯养不少牧羊犬以充作攻击人类的军犬,后因朝鲜战争爆发、美军赴朝作战而抛弃了这些已经回复野性的牧羊犬,仅东京大学附属医院就收留了一百多条这样的流浪犬。小森教授在解读这两部作品时指出,人类驯养这种牧羊犬长达千百年间积累起来的文明,却被人类自身在将其改训为军犬的几个月内就给背弃了!作者在时隔近五十年后的当下重新提及这部作品,使得我们的思路不得不沿着小森教授的这个解读略微延伸开去――在以第九条为核心的和平宪法的引领下,日本原本作为放弃战争的和平国家为国际社会所接受,近年来一些右翼政客和保守势力却不断掀起一股股浊浪,接连参拜供奉着甲级战犯的靖国神社、篡改历史教科书、制定煽动国粹思潮的国旗国歌法、最终将试图修改和平宪法第九条,以为再度复活国家主义和军国主义铺平道路……这些逆举,难道不是在背弃来之不易的和平吗?!不是在背弃人类自身的文明吗?!毋庸置疑,作者在《别了,我的书!》结尾处对《奇妙的工作》的引用,无疑是在绝望之中发出的严厉警告――人们啊,不要因为你们的恶行而毁灭人类的文明!
读到这里,我们似乎对这三部曲已经有了大致的了解,或者说,已经做好了进入这座文学大殿的准备。既然如此,就可以对长江古义人在文本外的组合大江健三郎先生道声“别了,我的作者!”,感谢这位老作家把我们引导到了他精心构建的大殿门前。一如大江先生在这三部曲中跋涉于孟子、但丁、拉伯雷、布莱克、鲁迅、艾略特、本雅明等前驱的思想中那样,我们也该登程上路,跋涉于文本所赋予意义的各种知识、前文本、代码和表意实践甚至延异关系之间。至于要在这座大殿中跋涉多久,我想,可能需要五十年,或者,五百年?……